有著精雕扶手的紅色沙發坐著一人,中年男子單手托靠於額側,壁爐的火光將那頭灰銀髮色染上一層暖橘色調,男子的半面被一張雕琢精緻的面具給遮蓋。

  一手抓著書頁翻過,男子的眼追逐書中的文字細細品嚼,沉溺於腦海中的景色與畫面。

  金屬盔甲的摩擦聲傳進耳裡,打破空間保持的寧靜。

  閱讀被打擾讓男子有些不悅的皺起眉,他的目光並未離開書本,只甚是不滿,道:「我說過,我不喜歡讀書時有人打擾。」

  身穿盔甲的男子屈膝單跪。

  「很抱歉打擾您,是關於奧珊朵拉夫人提過的『那件事』,調查報告已經出來了。」

  「……喔?」

  「卡恩伯爵曾經有段時間長期居住在位於邊境附近的領地,從伯爵的其他相關人士口中得知,那時伯爵似乎常常往附近的森林跑,而我們在森林裡發現了一座荒廢的木屋,裡面有過打鬥的痕跡,且也找到刻有伯爵家徽的物品。」盔甲男子將一枚金鈕扣放在茶几上。

  「你急著報告的事,應該不只只有這平常不過的東西吧。」

  男子拿起鈕扣查看,鈕扣的凹縫沾染了灰塵,也有些氧化,看起來物品應該是在某處棄置許久未動。

  盔甲男子垂下眼,繼續說:「關於那座木屋,裡面發現了一些類似刑具的物品,且都有使用過的痕跡,根據屋內損毀的餐具數量,當時木屋內至少有三人曾經在此,卡恩伯爵當時眷養的不是生物,而是個人。」

  「據說那段時間只要卡恩從森林回來,下人時常就會聽見他提起一個名字──『堪卡斯』。」

  男子的臉出現了微妙的變化,他放下抬靠在膝蓋的腳,抬眼正視盔甲男子,問:「當初屍體都確認過了吧?」

  「是的,根據紀錄,二十三具屍體,其中包括二十具成人、一名少年、兩名孩童,處刑當場死亡,回收部門也將那些屍體全數下葬。」

  既然所有人都已經全數死亡確認,那麼,在那之後,卡恩又為什麼會時時提起這個名字?

  男子深思著,突然,某種想法竄過,他皺起眉頭,猜測喃喃:「王室做的紀錄,若因某些原因而偽造,這也不無可能。」

  「您是在懷疑……?」

  男子眼神瞬間轉冷,低吟了聲:「如果當時那些屍體真的全部都下葬了,那麼屍骨應該會有二十三具,才十三年,還不至於化成灰。」

  盔甲男子立刻就明白男子的意思,他道:「屬下馬上去調查。」

  隨後起身,腳步一轉,深藍披風飄盪,盔甲男子快步離開房間。

  門板開闔後又關上,男子放下書本,起身來到爐火前,看了掌心中的鈕扣一眼,隨後一拋──

  金色鈕釦順著弧線落進火焰之中,立刻就被掩沒在炭火中無法再看見。

  男子手指撫上面具,拉開固定的繩帶,摘下面具,顯露而出的是佈滿可怕燒傷的半臉,幾乎連眼皮都無法闔上,整顆眼珠外曝,如鬼般的臉,難以想像男子受傷時是受到何種巨大的痛楚。

  「連死都不肯死得乾淨些,即便做鬼也不安分。」

  男子的聲音如寒冰般冷,眼裡是夾雜著扭曲的野心。

  「不管那個人是誰,都無法阻止我的腳步。」

 

 

  黃昏夕陽西下,夜晚到來映襯滿天星斗。

  「咻──碰!」

  天空炸開數枚彩色煙火,為晚宴開啟序幕。

  國宴當日,城堡的宴會是持續一整天的活動,從早上到午後是第一段宴會的時間,主要是國王的宣言與賓客見訪,然後午宴到晚宴的中間會有一段休息時間,通常貴族會利用這段時間換另一套禮服再回到宴會場。

  國宴也是展現自我優勢的場合,衣服的材質布料、首飾的佩戴,都成為宴會裡的私下小競爭,老實講,貴族沒別的樂趣,就是比誰錢多、誰穿得華麗而已。

  會場的某一角,兩名男子正僵持著──

  紅髮的中年男子眼如火炬,一副憤怒與鄙視交夾的扭曲表情,要是眼光能化為利劍,對面的白髮老人早不知道被砍了幾百刀了。

  對面,白髮老人手端著不停補充甜食所以整天來完全沒見著空盤的盤子,一邊往嘴裡塞著蛋糕點心,然後小小的打了個飽嗝和哈欠。

  老藥劑師毫無所謂的態度讓札德禮更怒,直指老人罵道:「你是故意的吧!」

  老藥劑師「嘖嘖嘖」的搖頭,「……什麼故意,都幾歲人了,讓你家兒子女兒瞧見還好意思,一直盯著看,你不眼酸呀。好了,桌上那麼多東西,不吃浪費,快吃吧,別每次我一回國都追著我看,看到我都不好意思了。」

  說完,老藥劑師手指比劃了下臉頰,做出「羞羞臉」的暗示手法,接著又塞進一塊蛋糕進嘴裡。

  札德禮氣得臉都紅了,直斥:「誰、誰一直追著你看!我是在瞪、是瞪著你!」

  眼脫了嘛!他到底哪裡不像瞪了,這傢伙就是故意的!

  「好了,嗓門那麼大,怕別人不知道你又盯著我瞧啊。」

  老藥劑師這話一出,札德禮一口氣差點哽死在喉嚨,他眼角往旁一撇,還真瞧見一堆人在盯著這方打量。

  雖然知道老藥劑師是故意說這些話,但上當的他確實也太不沉著,居然又被老藥劑師牽著鼻子跑,他跟這傢伙果然從頭到腳都不對盤!

  札德禮牙關咬得嘎吱作響。

  始作俑者一派優閒的喝了口茶。

  對於老藥劑師,札德禮是又氣又恨又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才能。

  札德禮一家本身就是藥劑師根流,對於藥劑研究也算國內數一數二,更別說自家原本就擁有的公爵名號。

  當他進入藥劑師學院就讀時,老藥劑師已經是學院裡的助教,誰能想到一個跟他差個不到幾歲的人竟然已經是學校的助教。

  老藥劑師的家族是落魄貴族,家族就剩他一人,沒有領地,只有在城內一間平宅,以這樣的勢力要獲得足以通過國家考試的知識是相當不容易,當然,當時的他也不會去多在乎一名小小的助教,畢竟進入研究院才是他最後的目的,沒有勢力背書的人,是很難有機會進入,但沒想到就在他畢業、進入研究院沒多久,又看見了老藥劑師在研究院出現的身影,那時他並沒有去特別注意,如果他去打聽,就絕對不會那樣大意,因為不久後,他才知道老藥劑師早就是研究院的主要研究員之一,而且這消息,還是在對方已經通過了研究院的考試,成為了最年輕的國家首席藥劑師之後他才知道了。

  首席藥劑師每五年改選一次,獲得這席位等同於獲得國家殊榮,為了那五年一次的評審,他下足了所有苦功,結果就算到老藥劑師被流放,他還是沒能把他趕下位!

  他擁有最好的家世,周遭人也最看好他,就偏偏殺出一個程咬金,要說努力,他敢說他比老藥劑師還要努力,當他在死命背書時還曾經看過老藥劑師在一旁把妹!

  偏偏就這樣一個傢伙斷了他的夢想,讓他知道不論他怎麼努力,永遠無法拚過老藥劑師成為首席。

  「你果然從頭到腳都讓人牙癢。」札德禮咬牙切齒。

  老藥劑師哈哈兩聲,「不只你一個這樣說,大家都知道的事情。」

  看看這囂張的態度成什麼樣子!

  札德禮受不了老藥劑師這副樣子,氣得想轉身走,卻又意識到自己又被牽著鼻子走,握拳的右手狠狠往腿搥了下。

  其實他知道的,為無法拚過競爭對手而起忌妒心的年紀早已經過了,他每年看見老藥劑師,那股油然而生的怒火已經不是忌妒,而是對對方主動放棄一切的無所適從。

  他確實討厭他天才的才能,但更討厭那自以為能承擔一切的態度。

  「既然都決定放棄了,幹嘛又帶著你徒弟回來晃,何不乾脆一輩子待在邊境永遠別回來礙眼,省得我還要花時間想那些怎麼把你趕回去的把戲。」講到最後,札德禮的語調也不平穩了。

  他知道自己這股不受控的情緒從何而來。

  他哀嘆他天才的才能,嘆息他為了他心中的那一人犧牲了自己的前途。

  本來眼前的人,不該是這副白髮蒼蒼的模樣,也不知何時,所有的人已經習慣了這人的變化。

  老藥劑師輕輕放下叉子,瞧向別過頭的札德禮,眉眼輕抬,坦然道:「別為我覺得可惜,不然就前功盡棄了,我只是守護我想保護的事物罷了,僅此而已。」

  札德禮想起了曾經的過往,他在研究室的窗口匆匆一撇,看見了在走廊快步奔跑的男子,男子臉上帶著的是他從未見過的慌張神情,那時,是戰爭過後近一年的時間,然後男子帶回了一個穿著破爛的小孩子,那本該有色的頭髮竟變成銀白。

  「哈哈,沒注意就弄成這樣了,果然不能小看藥毒相容的草藥啊。」

  那時的他笑得相當坦然,好像自己一夕白髮根本無所謂,就只是為了一個孩子。

  男子說:孩子吃了不該吃的,要除掉生理和心理的邪氣總得下重本。

  男子說:孩子曾經生過病,記憶模糊,不記得他的變化,要他什麼都別說。

  然後,就是因為男子的不檢點被國王轟出王都,流放到邊境的消息傳來。

  他記得他當時不知道哪根筋歪了,直往城門跑,看見了被士兵帶著往馬車走的一大一小,男子牽著小孩的手,毫無任何怨恨表情,只有如星光般燦爛的笑容。

  「我們要去新家了呢!聽說有一堆大樹和動物,那裡比這裡要漂亮多囉!」

  安撫的聲音順著風聲傳來,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身影照得橘紅,那一幕,他永遠忘不了。

  「就為了一個跟你無關的小傢伙……」

  就為了一個毫無血緣的戰後遺孤,他放棄了所有的前途與地位;而他,明明知道不該就這樣讓他離開,對方才幹無人能比,他明知一切,卻無法在國王面前開口半句,說上一句求情慰留。

  「他並非與我無關。」單句止音,老藥劑師沒有再說上其他話,但眼神卻透出藏匿於深處的複雜,眼角不著痕跡的朝四周撇望,老藥劑師端著餐盤從札德禮身旁擦肩而過。

  「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,安。」

  低語傳進耳裡,札德禮猛地回頭,只見老藥劑師早走了幾步遠。

  安‧札德禮──這是札德禮公爵的全名,當他從父親那裡承襲公爵名號之後,就再也沒有人稱呼過他的本名,如今,老藥劑師用本名稱呼他,代表著這句話的重量與認真。

  就算那場肅清過了,真正的戰爭卻還未結束,是嘛……?

  正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,所以他想盡辦法、在所有觀眾面前扮演一齣戲碼,他必須斷絕老藥劑師所有足以回到王都的機會,只是他沒想到,還是疏漏了。

  札德禮自諷一笑,雙手縮握成拳,深深呼吸,眼裡滿是壓抑,他喃喃:「不想牽扯進來……好歹我也是名公爵,要說能派上用場,我比你更有力,所以,別把自己往無解的泥坑推,那裡只有死路一條,魏德。」

  

 

  「希爾蘭哥哥!」

  希爾蘭看見女孩走來,立刻彎身行禮。

  「伊莉莎白公主殿下。」

  在中場休息時段,伊莉莎白去換了一套鵝黃色的禮服回來,禮服布料是種高級亮絲,不只質地柔軟,在光線下還會因角度不同反射如鑽般的光,漂亮的金髮綁成雙邊法拉捲,同色系的蕾絲髮窟映襯活潑氣息,與伊莉莎白相當襯合。

  伊莉莎白笑了下,好奇望向希爾蘭身後,沒見著該見的人,便問:「萊西哥哥呢?」

  「在那吃……咦?人呢?剛剛明明還在怎麼不見了!?」

  一發現人不見,希爾蘭不免有些小慌張。

  雖然萊西從早開始都表現得宜,但希爾蘭還是很怕萊西一個不注意就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行為來,現在人不見了,不管是萊西會不會在哪處鬧出個什麼事,還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無理的貴族子弟找麻煩,都不是件好事。

  國宴也是個危機四伏的日子啊!

  希爾蘭頭痛得急想去找人,但想到伊莉莎白在旁邊,也只能壓下那股慌張,勉強露出笑容,委婉道:「抱歉,公主殿下,我可能得先去找找萊西……」

  想離開的步伐因為衣襬被拉住而停下,希爾蘭看著拉住自己的小手,眨了眨眼。

  伊莉莎白縮回手,輕咳一聲,臉上笑容天真浪漫:「希爾蘭哥哥別緊張,說不定萊西哥哥只是去洗手間而已,而且這幾天萊西哥哥的表現都很好,應該不會有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的失禮情況發生,你再這樣緊張兮兮,會很容易胃痛喔。」

  ──啊啊,他還真不知道已經胃痛幾次了。

  希爾蘭汗顏想著。

  「希爾蘭哥哥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呢,今天的餐點比往年多了很多廚房研發的新口味,不吃多可惜,你就去吃東西邊等吧,說不定等等萊西哥哥就回來了。」見希爾蘭還一臉猶豫,伊莉莎白乾脆直接繞到希爾蘭背後去,推著希爾蘭的背往餐點區走。

  「誒、公主殿下!?」

  「今天是父王的生日,也是希爾蘭哥哥難得回到王都的日子,你就別再想其他的事情了,不然我派侍衛去找找嘛。」說完,伊莉莎白也停下腳步,向隨身女僕交代了句,收到囑咐,女僕立刻朝一旁待命的親衛走去,交代指令。

  收到命令的親衛兩人一隊的分散開來。

  伊莉莎白雙手叉腰,俏皮地眨了下右眼,說:「這樣能放心了吧。」

  看著分別走向內殿與大廳外的幾名親衛,希爾蘭感激的向伊莉莎白道謝:「謝謝您。」

  「說什麼呢,希爾蘭哥哥是我國的好臣子,這點小事身為公主當然要幫……」

  「伊莉莎白!」

  遠遠的一聲喊,瞬間讓伊莉莎白的話卡在一半。

  伊莉莎白緊張的回頭,當視線一接觸到正朝這方揮手跑來的身影時,瞬間毛抖一身,轉身就要逃跑,只是跑沒兩三步,就馬上被加快腳步的男孩給追上。

  男孩從後方用力抱住伊莉莎白的腰,帶著傻笑的臉甜膩膩的貼上她的後頸。

  「啊、──!?」受到驚嚇而出的慘叫剛發出半秒,就因為本人的嘴巴被摀住而掩沒在不屬於自己的小小掌心裡。

  男孩動作流暢地將伊莉莎白轉身面對自己,呆呆又帶著憨厚的詢問吐出:「伊莉莎白為什麼要跑呢?不是說好要一起跳隻舞的嘛。」

  外人聽來都是個無害的語調,但伊莉莎白卻不自覺得抖了下,因為她查覺到了對方語中的威脅。

  「公主,他……?」

  「啊、你好,我是蜚帝公國四王子『帕菲爾』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與伊莉莎白同高,長得白白淨淨的小正太露出天使般的笑容,向希爾蘭自我介紹。

  蜚帝公國不就是伊莉莎白公主之前提過的……那位被人打傻的王子該不會就是眼前這位吧,但……眼神看起來清澈明亮,不像腦袋不好啊……

  腹誹著,希爾蘭雖然覺得好奇,但還是不動聲色的彎腰行了個禮:「王子殿下您好,我叫『希爾蘭‧阿古德』,是名藥劑師,還請您多多指教。」

  帕菲爾微笑了下作為回應,隨後回身重新面對伊莉莎白。

  在背後的希爾蘭看不見帕菲爾的變化,但伊莉莎白卻看得清清楚楚,原本無害的眼在轉頭時瞬間變得含帶有趣神情,連揚起的嘴角都令人有種邪惡的錯覺,根本就是活生生天使轉為惡魔的瞬間!

  伊莉莎白一張臉都快哭了,才剛挪退一步想乾脆連面子都不要撒丫子逃走算了,沒想到帕菲爾早看穿她的行動,直接就抓住她的手,那動作有些假掩,外人看起來像是帕菲爾牽著伊莉莎白,但實際上卻是強迫的抓握。

  「伊莉莎白,我們一起去跳隻舞吧。」帕菲爾笑瞇著眼。

  「我、我才……」伊莉莎白覺得自己聲音都在抖了。

  她真的大錯特錯,其實她真以為這王子是被人打傻了,那一天使節團來的時候她真該直接乖乖待著還比較好,就為了要躲他,在離開溫室之後就找了棵樹躲著,結果沒想到在要離開時因為重心不穩而摔下樹,也剛好被找人找到那邊來的帕菲爾給接住。

  後來帕菲爾就一臉傻的又要抱她,她就不知道哪根筋不對,直接說出「我最討厭傻子!」這句話來,結果……

  「……喔?正好,我也當膩傻子了,如果公主您希望我不是傻子,那麼我就如願用真面目來面對公主吧。」

  當時那張笑臉她印象超級深刻,一臉像是找到玩具的惡趣味表情讓她瞬間眼神空洞的抖了。

  「難道說公主不喜歡和我一起跳舞嗎?」說話的同時,帕菲爾也露出懊惱的神情,看起來就像隻受委屈的垂耳狗,相當可憐。

  「不、不喜歡……」她才絕對不會上當!

  帕菲爾可憐的表情瞬間被燦笑給取代,睜眼說瞎話:「喔,原來公主很喜歡呀,那我們去跳舞吧!」

  她明明就說不喜歡啊啊啊啊!

  無視伊莉莎白驚恐的表情,帕菲爾笑容燦爛的牽著伊莉莎白往舞池走──表面牽著,實際半拖拉。

  天真浪漫遇到腹黑就是一個被完擊K.O的節奏。

  「總覺得哪裡怪怪的……」看著遠去的兩個小孩子,希爾蘭搔了搔頭,有些想不透的皺起眉。

 

 

  「咻──砰!」

  靠著花燈照亮前路的走廊,萊西雙手扶撐在扶手上,抬頭眺望黑夜裡綻放的絢爛煙花。

  煙花的光照映在萊西的臉龐,將那張寂靜的臉染上彩色的光芒。

  耳裡聽見遠處宮殿傳來的聲音,音樂與笑聲交雜的喧鬧,不由得,萊西垂下眼臉。

  腳步聲由遠至近,白色皮靴在距離一公尺的位置停下,聲音的靜止促使萊西轉頭看,映入眼簾的是穿著一身航海軍服的伊絲。

  「艾特跟我提過,魏德大人和希爾蘭這次有個同行者……你是……萊西先生,沒錯吧?希望我沒叫錯名字,不然就太失禮了。」伊絲誠懇道。

  萊西一愣,沉默半晌之後才僵硬的點頭,算是對伊絲的回答,隨後又回頭去看煙火。

  伊絲也沒有因為萊西的態度而感到不悅,僅是微微一笑,往前站到萊西身旁一起面對炸開絢爛煙花的夜空。

  兩人的眼眸映照著相同的景色,但心中卻各自想著不同的事情。

  「聽說你之前一直在森林生活,所以行為很是隨興,不喜歡拘束,這幾天和希爾蘭一起住在城堡裡還習慣嗎?」

  「……」

  萊西沒有回答,伊絲也不在乎萊西的沉默,繼續說:「我一年裡回到王都的次數也沒幾次,平常都是在海上航行前往各個國家拜訪,結果回來倒變得有些不習慣,飲食和生活方式都很不同。」

  長年處於國外,每座大陸國家的風俗各有不同,雖然見面時以禮待之,但多半的日子都是在海上航行,船上的生活就比較無拘束,自由習慣了,一時間回來,要穿上那身洋裝可真有些彆扭,還不如軍裝讓她舒服。

  伊絲從回想中抽神,轉頭看向萊西,也恰巧對上萊西轉來的視線。

  大概是沒想到伊絲會突然轉頭,萊西的眼出現一瞬的慌,隨後別開頭。

  看見這反應,伊絲無聲輕笑。

  「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喜歡這座城堡、這個國家……不論經過什麼樣的事情。」最後一句話伊絲講得很小聲,如果沒有仔細聽,可能就會遺漏掉,但萊西聽覺本身就靈敏,所以他聽見了這句話,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縮緊。

  「女孩子……還是穿裙子好……希爾蘭說的……」話語有些遲疑,像是在找尋適合的詞,又像是小心翼翼怕被人知曉什麼。

  聽見這句話,伊絲先是一愣,她雙手背在身後,手指輕輕交握著。

  「嗯,也許是這樣沒錯,不過,我想成為的不是被人保護的公主,而是像『他』樣的騎士,為了不再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死去……」

  很久很久以前,曾經有個人,那個人告訴她,要她成為一名將國民放在第一位的溫柔公主。

  他有著比任何人都希望國家變好的心,卻獲得最悽慘的下場。

  那個人離開的決絕、死去的景象,成為她心中最大的夢魘,那時的她只能抱著那人送她的隨身小劍夜夜哭泣,直到老藥劑師離開王都,她才突然清醒,明白自己想要前行的道路,如果捨棄那些她喜歡的裙子與髮飾就能保護她想保護的人,那麼她就不要那些漂亮的東西,她可以像男孩子一樣學習任何的格鬥技巧,成為一名戰士,她補充自己的知識,前往大海的另一頭,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保護這個國家。

  想起自己一路累積下來、跨過的障礙,伊絲深吸口氣,轉身正視萊西,她伸出了手:「很高興認識你,萊西先生,我是克里亞斯國的大公主──伊絲‧克里亞斯,希望你在離開這裡之前都能玩得盡興。」

  看著那只纖細的手,萊西沉默了一會兒,才慢慢的的出手,握上。

  伊絲點了點頭,微笑的縮回了手,從萊西身旁擦身走過,雖然身高與萊西相差些許,但氣勢與筆挺的身姿卻絲毫不輸給任何一名男子。

  萊西的眼追隨著那道背影,某種情緒在眼中波動。

  「喔,對了。」

  伊絲回頭望來,向萊西擺了下手。

  「下次見……」道別的話語之後,接著的是無聲的字詞。

  心跳瞬間漏了幾拍,萊西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毫無波瀾。

  伊絲垂下眉尾,轉身離去。

  目送著女子重新邁開步伐的背影,萊西將臉狠狠埋進雙掌裡,掩飾那差點湧出的情緒。

  那是一種從心裡深處而來的畏懼與膽怯,夾雜著令人難以呼吸的疼痛。

  必須小心的藏好才行,絕對絕對不能被人發現,不然,他就沒有資格繼續待在希爾蘭身邊了。

  

 

  希爾蘭走在室外迴廊,找尋失蹤的萊西。

  雖然伊莉莎白有派人去幫他找,但等了好一陣子都還沒有消息,站不住的希爾蘭還是決定自己也加入搜尋行列比較放心。

  他就是個不適合坐著等待結果的勞碌命。

  不知不覺,附近的賓客只剩下稀微的一、兩個,到最後連一個都沒有。

  當希爾蘭察覺時,才意識到自己走得有些遠了。

  如果到這位置都還沒看見萊西,那人大概是在另一個方向了吧。

  雖然萊西有亂跑疑慮,但應該也不至於跑到那麼遠的地方。

  想了想,正當希爾蘭決定往回走時,視線接觸到某處,因為光影關係,那處光線有些昏暗,希爾蘭隱約看到一個人正朝這裡走來,他瞇起眼想看清楚,直到那人曝露在光線下時,希爾蘭一張臉瞬間垮了,趕緊就要跑離。

  「嗯?這不是那位在卡……」

  腳步一個迴旋外加手刀衝刺,希爾蘭拋棄原本的逃跑路線衝向反方,雙手直接摀住格斯特的嘴,雙眼慌張觀察四周,一邊低聲威脅:「別亂說話!」

  「……緊張什麼,我都還沒說。」格斯特老神在在的拉下希爾蘭的手,神情有趣,低頭靠近希爾蘭。

  見對方臉靠得近,希爾蘭也有些緊張,想離開,卻又怕格斯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,只能一臉僵硬的瞪著。

  還好在格斯特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情,只是點了下頭,嘆息:「真可惜不是個女的。」

  希爾蘭額間爆出憤怒記號。

  如果他有勇氣,一定會馬上出拳揍翻那張自以為是的帥臉,可惜他自認體弱,怕揍了揍不過反被怎麼樣就糟糕了,所以沒有出手,只有在心裡不停暗罵格斯特是個混蛋與死變態。

  看見希爾蘭眼中一臉像在看變態的警戒神情,格斯特噗地一聲笑了。

  眼前這人真的太好懂,不管是任何的想法總是藏不住。

  「別那麼緊張,之前我也救了你,話說,你是不是該對我說什麼呢?」

  希爾蘭當然知道他是該對格斯特道謝,在卡恩府邸,格斯特確確實實幫了他許多,如果沒有格斯特及時出現,他也不敢想他的下場會是如何,只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他確實沒什麼好印象,格斯特這人實在讓他搞不清楚他是好是壞又想做些什麼,這聲謝要他說,真有些難開口。

  想來想去,希爾蘭反倒想起了另一件事。

  「……沒想到你竟然是奧剛帝國的王子?」

  「沒有道謝,倒是問這個呀……」格斯特沒有意外的神情,大概也想到希爾蘭早晚都會提問,他拍了下腰側,攤開手,說:「只是一個身分,也沒必要見到誰都得說,不是嘛。」

  希爾蘭當然知道格斯特是沒必要見到誰都得提一下自己的特殊身分,只是他好奇一件事,格斯特似乎認識他姊姊,但他的印象中,希美露娜並沒有提過奧剛帝國或是格斯特……

  希爾蘭不自覺的眉頭深鎖。

  「我實在想不透,你跟姊姊到底為什麼會認識,還有,你為什麼想要我跟你走。」

  從格斯特的話語明白顯示,他確實和希美露娜認識,可他真想不通,格斯特為什麼一直想帶他走。

  格斯特笑而不語,而這態度卻讓希爾蘭慍火,他疑問一堆,眼前這人明明知道答案卻不回答,是很讓人生氣……和他一直待在這裡白問一堆的自己也蠢到讓人生氣。

  想來是無法從格斯特這裡敲出一點答案,希爾蘭也不太想繼續這樣和他單獨待下去,轉身就要走,沒想到格斯特會在這時出聲喊住他。

  希爾蘭沒好氣的回頭,警告:「這裡是王都,附近也有衛兵。」

  言下之意就是別再突然打起想帶走他的主意。

  格斯特舉起雙手:「我很清楚這裡是誰的地盤,也沒笨到在別人的地盤上撒野,就算要帶走你,也不急於這幾天,等離開王都,機會多得是,但如果你等不及想現在就跟我走,那就另當別論,我能比這國家更加善用的你才能,只要你願意待在我身邊。」

  「休想。」狠狠吐出拒絕話語,希爾蘭覺得自己停下來聽這段話的自己簡直是白癡,踏著重重的腳步快步離去,很不得自己從沒來過這裡遇見格斯特。

  「……這麼倔可怎麼好。」格斯特的笑容逐漸收起,眼中有著深不可測的思緒,但那只是一瞬,在聽見身後的聲音時卻馬上換上了平常露出的微笑,轉身面對迎面而來的奧珊朵拉。

  「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,我是否壞了你的好事?」扇子輕輕搧動,奧珊朵拉微笑詢問。

  格斯特沒有回答,反倒問:「您怎麼會在這裡?我還以為您回去了。」

  「只是去外面透一下氣。」奧珊朵拉撇向格斯特身後一眼,「聽聞你對那孩子很有心思,看在同樣為大人做事的份上,需要我幫你點小忙嗎?。」

  「不勞您費心,我喜歡自己想辦法去獲得想要的東西,靠別人幫忙,這只會讓我興趣減半。」

  奧珊朵拉挑眉的歪了下頭,扇子清靠在嘴前,往前走了幾步停在格斯特身旁,壓低的聲音帶著探詢的意味:「希望你不會因為那孩子臨時改變主意。」

  格斯特露出一抹微笑,聲音帶著肯定:「……我的立場從未動搖過。」

  「那就好,這句話希望你永遠記住。」高跟紅鞋重新邁步,只是走沒幾步又停下,奧珊朵拉側身回頭:「要將一個人完全留住很簡單,只要折斷他的翅膀,像個金絲雀般關著眷養,讓他眼裡望進的都是你,過不久,他就會明白飼主是誰。如果你真的很喜歡那孩子,到時你可以向大人要求讓那個孩子留在你身邊,想必大人也不會不允諾。」

  語畢,奧珊朵拉落下道別,笑著離去,穿著紅衣的身姿如同嗜肉蛇蠍,有種說不出的誘惑,也令人不寒而慄。

  格斯特當然明白奧珊朵拉話中的意思,要得到一個人很簡單,只要摧毀那個人的心靈再誘導那個人的思考,就算你對他做出再大的傷害都變得無所謂,因為那人只會「聽從」,而不再有「自我」。

  對於奧珊朵拉的手段,格斯特相當清楚。

  當然,他也不是個會乖乖聽從別人建議去做的人,他想要的和奧珊朵拉想要的完全不同。

  格斯特朝著奧珊朵拉離去的方向撇了眼,冷下眼神。

  「我想獲得的,可不是一只空洞的洋娃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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